在梅裡,一位日本登山者找到山魂。

今年是梅裡雪山山難三十周年。

在全世界的著名山難中,1991年1月3日發生的中日聯合探險隊在攀登梅裡雪山途中全軍覆沒,至今讓人銘心刻骨。

這是人類登山史上迄今為止的第二大山難,17位中日登山健兒殞命卡瓦格博峰下,其中最年輕的隻有21歲。

當地藏人將卡瓦格博視為神山,將登山隊的厄運歸咎於神山的震怒。

此次山難之後,又有過幾次零星登山行動,到1996年後便完全終止。

直到災難十年之後的2001年,德欽縣正式立法,禁止在卡瓦格博開展任何登山行動。

1996年的那次登山,由1991年登山行動的日方,也就是京都大學學士山嶽會組織,這也是人類最後一次嘗試登頂梅裡雪山。

在這支『中日友好梅裡雪山聯合學術登山隊』中,有一名時年二十七歲的隊員小林尚禮,當時的他,大概怎麼也想不到,這次登山之後,他又幾度重訪當地,與村民吃住在一起,和梅裡雪山以及當地的藏民結下一生的情誼。

這一切,後來被他悉數寫進了《梅裡雪山:尋找十七位友人》。

《梅裡雪山:尋找十七位友人》;小林尚禮;北京聯合出版公司、樂府文化;2021-5

梅裡雪山山難發生時,小林尚在京都大學讀書,是京都大學的登山愛好者協會『京都大學山嶽部』的成員《京都大學學士山嶽會的大多數成員就來自於畢業後的山嶽部成員》,梅裡雪山的攀登者中便有他的同級同學和家長。

其實,山嶽會攀登梅裡雪山的願望由來已久,早在1980年便提出過申請,但未被中方接納。

1988年終於獲得許可之後,他們立即組織了第一次登山,然而由於遭遇惡劣天氣,無功而返。

1990年11月,第二支登山隊正式出發——也就是遇難的這支登山隊。

盡管有六名中國成員,但當地人對登山隊的到來非常抗拒。

留存至今的登山隊員日記中,也多次提到登山隊與在德欽雇傭的『協力員』之間,存在著微妙的關系。

1月1日,新年伊始,梅裡雪山開始持續降雪,惡劣的天氣使之前已經駐紮在海拔5900米的四號營地、預備登頂的隊員們進退不得,直到3日深夜的一場雪崩,將整個營地全部掩埋。

之後,京都、北京和西藏都派出了救援隊前往搜索,天氣惡劣,西藏救援隊在海拔5000多米的高度,在沒胸積雪中艱難開路,尋找隊員們可能的蹤跡,但一無所獲。

1月25日,天氣因素搜救工作難以維持,宣告終止。

在日本的小林承擔了一項艱難的任務——去慰問他的同學,遇難者笹倉俊一的父母。

這也使得他第一次對這遙遠的悲劇有了實感,在這一心結影響下,他逐漸產生了想要挑戰梅裡雪山的願望。

努力協調各方之後,1996年,登山隊終於組成,前往雲南。

這是小林第一次來到卡瓦格博腳下。

村民的敵意讓他印象深刻,有過多次海外登山經驗的隊友也說,『還是第一次遇到氣氛如此緊張的登山隊』在雨崩村,登山隊被安排了一處廢棄的房子居住,連行李都無處寄放。

小林了解到,當地人認為,山難前後的惡劣天氣,是因為登山隊惹怒了山神帶來的,而當地人的生活也因為這場災害受到了很大影響,他們覺得,這支登山隊的到來會再次招來厄運。

無論如何,由於擔心再次出現雪崩,1996年的登山行動在登山隊距離登頂還有490米時戛然而止。

而登山隊離開之後,作為基地的牧屋竟然被百年未遇的雪崩摧毀,可以說,他們幸運地逃過了一劫。

這座梅裡雪山,是否真的存在著冥冥之中神秘力量?

小林對這座長期以來他想要征服的對象,第一次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從1998年開始,卡瓦格博腳下明永村的村民數次意外發現當年登山隊員的遺體和遺物,借著收容遺物的機會,小林兩次重返梅裡。

面對神秘的神山和謹慎的村民,他想要更多了解他們,更多了解讓隊友們長眠的梅裡雪山。

出乎他本人意料的是,明永村的村長紮西非常慷慨地接待了他,讓幾乎不通漢語、更不懂藏語的小林與他一家同吃同住。

因為紮西發現,小林在搜尋遺物後將營地所有垃圾都清理幹凈,他認為,這樣的人值得信任。

夏季的明永村 本文圖均為出版社提供

而這也是本書最為動人的篇章。

小林是個登山者,也是攝影愛好者,在寫作上沒有太多技巧,樸實無華,絮絮叨叨,但偏偏真誠最為打動人。

作為一個外來者,他跟著紮西的兒女們管紮西的父母叫阿尼、阿佳《爺爺、奶奶》,喝酥油茶,吃糌粑,晚上一起喝自家釀的蒸餾酒,逐漸走入他們的日常生活。

村民們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不再以『外國人』稱呼他,而是叫他的名字,小林。

制作青稞蒸餾酒『阿日』

小林非常坦白地告訴讀者,一開始,他內心深處還沒有完全放棄攀登梅裡的願望。

很早就開始登山的他,對山的觀點和藏人完全不同。

在日本,朝聖者也是可以登到山頂的。

第一次在明永村居住的三個月間,他參加了一次轉山之旅,心中還存著考察梅裡西側登山路線的想法。

不知是否神山顯靈,他這一路陰雨交加,幾乎沒能見到梅裡雪山的真容。

而他也向紮西委婉地打聽過登山一事,紮西說,『神山,就像親人一樣,如果踩你親人的頭,日本人也會生氣吧?

你懂不懂我們藏族人為什麼冒著生命危險還要去轉山?

小林想,我們一直做的『登山』這件事,到底意味著什麼呢?

他第一次明白了卡瓦格博對當地人的意義所在。

雨崩村

後來,小林又數次造訪明永村,在他筆下,我們得以和明永村的村民們一起過一個藏式新年,跟隨他的目光,俯瞰山谷中桃花、梨花盛開的村莊,抑或是高山峽谷中巨大的冰川遺跡,有時也艱難攀登,面對隨著時光和冰川退步暴露出來的1991年登山隊員的遺骸、遺物,感慨之心頓生。

小林第二次轉山,再次路過『南方聖地』,也就是他第一次轉山時唯一一次見到卡瓦格博的魯·為色拉。

當時,他為自己大概是第一個拍攝到卡瓦格博南坡景觀的人而洋洋得意。

而這一次,他突然感到羞愧,『自我拍到那些照片的數百年前開始,這座山的形象已經被世世代代轉山的信徒們看在眼裡,刻在心裡。

撇開世居的當地人,反以 ‘世界第一人’自詡,以後斷不能再如此夜郎自大了』

村長紮西

在那曲埡口得償所願,終於見到卡瓦格博潔白的身姿時,小林就像一個藏人一樣,『呀啦索』的經文脫口而出,此時,對山、對當地文化的敬畏之心,已逐漸紮根在他心中。

那一次離別時村民為他圍上的潔白卡達,也意味著,村民已經接受了這個曾對神山『心懷不軌』的小子。

轉山路上的最高點說拉埡口

將小林和梅裡雪山聯系在一起的1991年的山難,也是驅使他返回梅裡的動力之一。

最終,在當地村民的幫助下,小林找回了17人中16人的遺體以及許多遺物,包括登山隊最後拍攝的一些照片,以及笹倉在遇難當晚留下的筆記,算是了卻最後的心願。

2003年,為了吊唁友人,和紮西一起,他又開始了第三次轉山。

這一次,他也像其他轉山者那樣,在轉山路上唯一的一片竹林中選取竹子,做成拐杖。

它被稱為『嘎托』,轉山結束後,嘎托將作為轉山的見證,成為鎮宅之寶。

這一次,還是在魯·為色拉,一覽無餘的晴峰之下,紮西一面虔誠誦經,一面懸掛著風馬旗,小林想,他一定在緬懷去世不久的阿尼,而他,也凝望著神山,一一呼喚十七人的名字,願他們靈魂安息。

散落在冰川的遺骸

用了數年時間,小林走進神山,撿拾隊員遺骨的同時,『也一直在撿拾有關神山的未知的碎片。

這樣的 ‘碎片’,包括了朝霞或月色下的卡瓦格博,在四方聖地所見到的神山的不同樣貌,還有在山下遇到的人們對我的善意和孩童們的笑顏』

『呀拉索!』向著卡瓦格博晨禱

在這一過程中,他因神山而受到的傷害,也因神山而治愈。

他找到了讓自己對當年的山難,和無法登上梅裡這一事實釋懷的方式。

一個登山者,被雪山永久地改變了、解救了,成了一位山嶽文化的探索者和攝影家。

在本書後記中,他提到自己今後的工作,將以梅裡雪山為主題,也拓展到更大的目標,思考『人類背後之自然』。

而我敢說,讀完這本書的讀者們,無論是你是否去過梅裡,是否像他一樣,曾在飛來寺或是明永冰川上的太子廟眺望卡瓦格博,也能在他的溫柔敘述和深深反思中,尋找到自己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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