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佐刀:帶兒子登山,幫他找到自己。

文/山野雜志 陳鈞鈞 圖/陳鈞鈞

他們是登山者的孩子,從小聽著雪山的故事長大,送父親上山,拉長著心裡的牽掛; 他們是登山的孩子,在冰峰雪嶺間的磨礪、傷痛與榮耀,伴隨著成長中的每個瞬間,傳承著父輩的血性與柔情; 他們是山的孩子,愛山、懂山、護山、回報山,已深深銘刻在他們的心中,融入在他們與山為伴的行動中。

『我是在2014年暑假第一次帶兒子陳天成登雀兒山的,那年他上高一,16歲。

在此之前的兩年暑假裡,我們還一起騎行過川藏線,一起到尼泊爾徒步了安納普爾納大環線。

在參與戶外運動的過程中,天成慢慢開始找到自己』

安納普爾納途中的思忖

在到達安納普爾納大本營前,翻越海拔5800米山口前,天成遇到了麻煩。

在還有100米距離時,他上不去了。

這時,天色已暗,起風了,雪花四處飄蕩,隻見天成下半身直立,上半身卻軟軟地仰天躺在一塊桌子大小的大石頭上。

他望著幽暗的天空,然後側過頭對我喊:『老爸,崩潰,上不來了,你能幫我背下包嗎?

聲音順著風聲傳到20米外的高處,我背對著山口,面向他站著沒動。

我要思考一下再作決定。

風越吹越大,透過單薄的沖鋒衣,感到絲絲寒氣的潛入,真冷。

半天前,天還不是這樣,天高氣爽。

在一個鄉間客棧休息用餐時,幾個德國女大學生穿著拖鞋徒步而且走得很快的樣子,激發了兒子年少輕狂的本能,就開始一路與她們暗中飚上了。

殊不知,他一開始就輸了。

因為我倆已經走了半天,她們才剛出發。

原本想制止兒子的這種不理智的沖動,在接下來的行程中,要上升四五百米的海拔,打亂自己的行走節奏,是登山大忌。

可最終我沒有制止的原因,是想讓孩子經歷一些東西,比如挫折。

有時,挫折是成長的助推器。

那幾個德國女大學生在看出天成的用意後,走得更快了。

我緊隨著天成的腳步,很少說話。

我們玩著一次次超越她們,再一次次被她們超越的遊戲。

山,越來越陡。

爬升時,衣服一會兒就被汗水打濕了,休息時,就會透涼透涼的。

節奏一亂,體力消耗就大。

『真是太累了』我心裡不斷嘀咕著。

天成的崩潰發生在最後半公裡的地方,那時,望著那幾個德國女大學生的背影最終消失在前方巖壁後面,天成的臉上表現出的是不甘卻又無可奈何的沮喪表情。

那一刻他被徹底擊垮,身心開始虛脫。

當他躺在那塊石頭上向我發出幫助請求時,我的心曾經一軟,但思忖片刻,終究還是硬起心腸。

在掉轉身體向山口走去時,我大聲對著他的方向喊出:『兒子,你必須自己背,我會在上面等你』

黑暗的風雪中,半天沒有回應的聲音。

當我終於到達山口,回過頭看到一個影影綽綽開始向上慢慢挪動著的身影。

雀兒山上的狠心

過了一年後,幾乎同樣的場景與情形在去往雀兒山二號營地的一堵雪壁上再次出現,但這一次的經歷要比上次恐怖很多。

因為鞋子進水原因,上到雀兒山一號營地的第二天晚上,天成發了高燒,雖然吃藥後好了些,但已造成了他體能上不小的損耗,以至於第二天他鉆出帳篷時,一臉萎靡狀。

向三號營地進發途中,在攀登一座巨大的雪壁平臺時,到達直上直下的雪壁三分之二處時,天成再次崩潰,他轉過頭對間距兩米外並肩攀登的我說:『老爸,我不行了,我肯定上不去了』

這一次輪到我內心崩潰了,最擔心的時刻還是來臨。

我側眼望著近在咫尺的天成,卻仿佛遙遠得無法企及,因為根本無法施以援手。

我向下看去,天成下方那根攀登的主繩上還有4、5個隊友正在向上攀登。

他們是一根繩子串著的螞蚱,誰也無法繞開上面或下面一個人。

再向下看去,幾十米高的絕壁邊緣是一道道深不可測的冰裂縫。

那一刻,心驚、心疼後接著心軟,可腦際裡卻又閃現出安納普爾納山口那一幕。

我深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必須冷靜。

再一次作了確認和判斷後,不再猶豫,就大聲對他喊道:『陳天成,這時候,誰也救不了你,你隻能靠自己了』

說完,頭也不回,就揮鎬攀登而上。

隨後那十幾分鐘的等待,是在忐忑不安中度過的,我的心臟靜寂卻又跳躍不止。

終於,在雪壁邊緣看到天成仰起的臉了。

那張稚嫩的臉上,有被冰塊劃破的血痕。

他最後上來的那一刻,向導想要拉他一把。

『不用,我自己來』那次,兒子的聲音堅定而自信。

聽到那個聲音,我的眼眶裡有熱乎乎的感覺想要流出來。

那次崩潰後的登頂,對於天成來說,無疑是一次從沮喪、絕望到振奮、自信的重建過程。

慕士塔格營地的深談

2015年,對天成來說是個極其重要的年份,這一年他將年滿18歲。

我已經想好要送給他一個不一樣的成人禮:與他一起攀登海拔7546米的慕士塔格峰。

慕峰,也是我人生的第一座雪山。

正是這座雪山,讓我的人生從此開啟了一個不一樣的模式。

2016年夏天是慕峰的攀登季。

我帶著天成參加了一支商業登山隊。

央視資深攝影師殷鵬老師還帶了一個攝制組跟蹤拍攝。

攀登的前半程是適應訓練階段,隻是我與天成之間因為攀登節奏問題,在山上發生了公開沖突,讓原本波瀾不驚的過程起了一些漣漪。

天成的體能好,他一直走在隊伍的最前面,甚至遠遠超過帶隊的向導。

這是登山大忌。

登山規則裡有一條,永遠不許超過向導。

對規則的遵守,是建立秩序與安全的需要,是做人底線,也是人格層面裡的敬畏之心的體現。

我想,天成16歲登頂雀兒山所建立起的信心,與18歲被美國5所名牌大學錄取的事實,也許讓他的自信開始有些爆棚,如果不引導,也許就會自我和自大,這才是我真正擔心的,也是讓他攀登這座山的初心:找到真正的自己。

還記得當時我倆在營地後山坡上的一次深談,應該都觸及到了彼此內心的柔軟之地,我們都哭了。

在最後的登山階段,天成仍然走在最前面,但他用心地觀察隊友的節奏,最後終於找到一個可以照顧到大部分隊友的節奏,口中一直數著數字,帶領隊伍前行。

實際上,那一次他在山上的表現,就像一個優秀老到的領隊。

最後沖頂是在夜裡1點出發的,風雪加上大霧彌漫,這種難得遇到的惡劣天氣讓每個人都走得極其崩潰,常常是幾米之外就看不出路徑。

凌晨時刻,終於到達了頂點的海拔高度,但因慕峰比較特殊的地貌地形,風雪彌漫中無法辨別哪裡是頂峰。

隊員們佇立在風雪中等了一個多小時,依然無果,接到下撤的指令。

歷經千辛萬苦後,沒有一個隊員能夠接受這個事實。

當天成聽到一位女隊員當眾哭出了聲後,默默地走過去擁抱並安慰起她。

事後,這位女隊員對著采訪鏡頭聊到這個細節時,不禁再次動容哭出聲來,她說:『他自己在那邊嘆氣,‘啊,我好鬱悶,好鬱悶呀,然後,看到我哭,他過來給我一個擁抱,一個孩子能夠給我一個大人這種安慰,真的讓我很感動』

那天在營地裡聽到這段話,我知道,這一切都值了。

一個剛剛長大的孩子,隻有經歷這類挫折,並在挫折中學會反思,才能形成自己的價值觀。

我想讓兒子明白,登山,並不是為了證明或炫耀爬了多高,而是學會如何放下,在低微處,找到更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