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教練自述:遇到的屍體變多,代表離登頂不遠了。

地震、雪崩、從冰川裂縫墜落、在懸崖邊攀登。

我呼吸過海拔8848米的稀薄空氣,也感受過零下四十幾度的低溫。

最近的時候,死亡就在我的眼前。

我走過的許多道路,路標是前人的屍體。

我或許也曾在地鐵站、商場綜合體和你擦肩而過,但你一定沒有發現,那個步履匆匆的糙漢,換上登山服後,經歷著截然不同的人生。

我叫石磊,是一名登山運動員。

【屍體的『路標』】

登珠穆朗瑪峰這件事,我已經想了五六年。

2008年,奧運會決定要在珠峰上傳遞火炬,要從中國地質大學選人。

我已經登過7000米級別的雪山,導師問我要不要去報名選拔,我拒絕了。

彼時我剛剛考上地大的研究生,參加奧運火炬的選拔,意味著長達2年的封閉式訓練,那我的研究生等於沒讀。

但8000米級別的山峰,在我心裡落下一顆種子。

玩戶外的人知道,爬完6000米,就會想走7000米;等上到7000米海拔,8000米的目標又會在你心裡種草。

跟女生喜歡買一個接一個的奢侈品差不多,隻不過我的『奢侈品』是登山罷了。

全球隻有14座山峰的海拔在8000米以上,圈內叫『14座俱樂部』,中國到今天也隻有1個人成功登頂了14座。

本來還有位前輩曾被寄予厚望,但他在攀爬第12座的路上,遭遇恐怖分子襲擊喪生。

而這14座山峰裡,珠穆朗瑪峰雖然是世界最高峰,但因為成熟的商業化開發,卻是相對難度最低、條件最好的。

舉個例子,在山腳海拔5346米的珠峰大本營,我們不僅能吃上英式牛排,還能就著遠處的雪崩聲,飽餐四川火鍋、印度咖喱。

但別小看珠峰。

這些年,登頂珠峰被有些人異化成了『金錢的遊戲』,他們甚至傳說,夠有錢,就能被向導們抬上山。

我想告訴你的真實情況是,從大本營到珠峰頂,佈滿了前人屍體樹立的『路標』。

【觸手可及的死亡】

2015年4月,我第二次來到珠峰大本營。

第一次是上一年,也是4月,我們在前往大本營路上就得知,號稱『恐怖冰川』的高危路段發生雪崩,活埋了16個夏爾巴向導。

夏爾巴向導常年居住在山腳,作為尼泊爾登山產業的主要勞動力,每年尼泊爾幾百萬美元的登山收入裡,包含著他們幾條生命的犧牲。

但這次大規模雪崩事件,政府卻隻賠償遇難者家屬400美元,換誰能咽下這口氣。

我們在山腳等了幾天,看著夏爾巴人罷工,揮著拳頭聚集、吶喊。

最後等到登山季暫停的通知,折返離開了珠峰。

我這次來珠峰大本營,遇到夏伯渝老師。

因為一雙顯眼的假肢,登山客紛紛與他合影。

我說不清這是他第幾次來,隻知道他有這個心願四十多年了。

1975年,他本來是為國家任務出征珠峰的,在路上把睡袋給了隊友,凍殘了一雙腿。

眼看隊友們都登頂,他卻兩年多沒有站起來。

往後四十多年,他沒有一刻停止攀登珠峰的練習,是圈內的傳奇人物。

登珠峰不便宜,光報名費就要好幾萬美金,夏老師是賣房湊錢的。

當然,我也寬裕不到哪裡去,除了找公司贊助,又自己貸款了十幾萬元。

相比之下,老白的狀態讓人羨慕。

他女兒在美國留學,登山後準備去美國看女兒。

老白很自律,每天雷打不動早起、吃早餐,做適應性訓練。

唯獨事發當天,正午時分,他還在帳篷裡昏睡。

4月25日中午,我和幾個隊友聚在廚房帳裡,守著廚師張羅川味火鍋,帳篷忽然劇烈地晃動起來。

一個日本人警覺地大喊:地震!

所有人立刻往帳篷外跑。

我們第一時間就看向昆佈冰川的方向,唯恐慘劇二度發生。

好在,昆佈冰川穩穩地,我們都松了一口氣。

然而,沒過幾秒鐘,身後傳來一聲劇烈的聲響。

一塊巨大的懸冰川掉落,落下的積雪直直奔著我們的營地沖過來。

雪花在空中飛濺,連成一片濃霧,伴隨著震天動地的隆隆聲,浩浩湯湯地向我們奔湧來。

留給人反應的時間隻剩幾秒。

在一片『fuck』聲中,不少隊友開始鉆進帳篷,企圖借帳篷削弱雪崩的沖擊。

我不敢進,萬一帳篷被掩埋太深,很難再鉆出來。

當時我就站在兩個廚房帳邊上,兩個帳篷中間隔了一米空地。

廚房帳篷比一般的帳篷大,且四角由石頭綁死,更牢固結實。

我連跑帶跳地沖到這段空地中。

剛剛跑到,一陣雪浪就狠狠地向我拍過來,直接把我拍倒在地上。

我趕緊用雙手抱住頭,側臥倒下。

碎冰、砂石、積雪噼裡啪啦地往我身上砸,碎冰碎石就像子彈一樣擊打在我身上。

雪密集地往我的脖子、耳朵、鼻孔裡鉆,瞬間把我淹沒,不給人留一點空隙。

我生怕被活活悶死,手不停往外推,擴出一點點呼吸的空間。

雪繼續往我身上傾瀉,我的身體感受到越來越多的沉重、冰冷。

在登珠峰前,我們都簽過協議:如果死在這裡,屍體希望留在原地、運回家、還是先火化。

和以前一樣,今年我勾選的,也是把屍體運回家。

登山13年,我會死在這裡嗎?

【劫後餘生】

那一天是2015年4月25日。

在後來的新聞裡,我知道,那天尼泊爾發生了8.1級大地震,導致珠峰雪崩,雪崩持續了一分多鐘。

周圍很安靜,安靜得像一個墳場。

我趴在雪地裡不敢動,怕雪崩卷土重來。

過了很久,外面開始有一些聲響,我在嘴裡含了一口唾沫,吐出來,唾沫沿著身體右側往下滑,那一側是地面的方向。

於是我左手刨了兩下,沒埋多深,輕輕松松就起身了。

如果人間有地獄,我是在這一天目睹和體會。

齊齊整整的帳篷都被吹得東倒西歪,營地被夷為平地。

祈福的經幡很多已經被刮倒在地上,染上傷者的血跡。

雪白的大地上,潑灑著五顏六色的帳篷殘骸、橫七豎八的登山服,還有從登山服裡滲出的一片片殷紅色。

遠處的礁石上,一個隊友被拍在上面,紅色的血液從石頭一路蔓延到雪地裡,旁邊是他的隊友,一條腿狠狠向外撇著,動彈不得,撐起上半身,在雪地裡嚎啕大哭,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