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特稿 | 登山路上的高校社團:理想與現實的碰撞。

五四特稿 | 登山路上的高校社團:理想與現實的碰撞。

『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

2022年11月,方湛經過一段時間的自主訓練後,獨自隨商業協作隊攀登都日峰。

他在都日峰的積雪過膝的坡上,每走一步,腿就陷下去一大截。

方湛後來回憶道:

『我們的隊員上到一定的海拔就打算下撤了,全隊隻剩下了我。

這時我突然想起了98年北大攀登卓奧友峰的時候,當時的社員曹峻說的一句話——‘一人登頂,全家光榮’……所以即使隻有我能登上去,也算是我們社團登頂了!』

經過兩天艱苦的無保護半自主攀登,僅僅成立不到兩個月的北京外國語大學登山隊,於11月28日11:37登頂海拔5440米的都日峰。

▲方湛手執印有『北京外國語大學』字樣的旗幟登頂雪寶頂。

一支支高校登山社團追隨著山鷹社的足跡追逐高山,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有著遠超以往的物質基礎,卻也面臨著前人不曾面臨的困境。

這一切,要從1990年的北大宿舍樓裡說起。

曹峻快步穿梭在北大的29號樓和31號樓之間,這裡是新世紀以來重新修建的學生宿舍——灰磚白瓦且每間宿舍配有一個陽臺。

穿過了這兩座樓,便是曾經32號宿舍樓所在的地址。

如今,北大還是那個北大,32號樓卻早已不復存在。

1988級的曹峻,是山鷹社的第二任社長,如今深圳登協的主席。

他身型不高,皺紋早已爬上額頭,一頭圓寸也已經有些花白。

看著他,你很難把他和一位多次登頂8000米雪山的登山者聯系起來。

但走在北大的校園裡,他的精神頭卻不輸身邊的年輕人:身板結實,思維敏捷,語速很快且中氣十足。

『北大變了好多』曹峻說。

當年,曹峻他們便是在32號樓的夾縫練習傳統攀巖的技巧,也是靠這吸人眼球的一幕進行社團招新。

畢竟,在一片在攤位上舉著牌子吆喝的招新社團中,一個以『飛簷走壁』當招牌的社團,著實讓人不禁駐足觀看。

▲當年的32號樓,如今已被徹底拆除。

而曹峻加入山鷹社,卻純屬巧合。

當時初創的山鷹社還叫做北大登山協會,協會的創始人李欣和劉勁松碰巧就在曹峻宿舍的隔壁進行社團招新。

曹峻回憶道:『那時候看什麼都覺得新奇,什麼都想試試,登山這個事情,沒見過,想象中也應該很刺激,就參加了』

值得注意的是,山鷹社並不是中國第一支高校登山組織。

早在1985年,中國地質大學登山隊就參與過那木那尼峰的中日聯合攀登,還走出了後來中國登山協會的主席。

▲海拔7694米的那木那尼峰。

在山鷹社創立之初,同期還存在名為『北京高校登山聯盟』的組織,彼時參與的成員已經有北京大學、中國地質大學《北京》、中國石油大學、中國林業大學等知名高校。

遺憾的是,這個組織創立之後便沒了音訊,北大自己的登山協會反倒迫不及待地跑進了山裡。

1990年的夏天,考完了期末考試,大家紛紛收拾行囊踏上歸途,燕園中來往的學生隨之日漸稀少。

然而,懷揣著登山這一熾熱夢想的曹峻,卻在學校裡遲遲沒有出發。

曹峻一行人要去青海的玉珠峰,這是社團建立後的第一次雪山攀登,為此已經艱難地準備了幾個月:他們需要學習使用安全帶和繩索,但是學校沒有攀巖場地,就在32號樓的樓縫上練;他們也沒有錢,但是隊員硬是靠關系從天津一家鞋廠拉到了7500元贊助。

▲1990年山鷹社攀登玉珠峰的隊員合影。

圖片來源:儲懷傑

他們沒有任何登山裝備,學校不松口,中登協也不敢給予正面的支持,一些成員便以個人的名義借了冰鎬和冰爪給他們,可是中登協的裝備也很落後,用著木質鎬柄的行走鎬和10齒冰爪,這些都是歐美登山者三四十年代使用的裝備。

勉強拼湊齊了此行的裝備後,每個人系上一塊寫著北大名字的黃佈作為隊服,激動地憧憬著即將到來的攀登旅程。

作為學校下屬的社團,曹峻一行人想要行動必須要經過學校批準。

可期末考試已經結束了兩個多星期,他們卻遲遲不見學校的反饋。

於是,幾個人心一橫:社團都已經成立了,無論如何也要去試試!就這樣,11個人坐上了去往青海的綠皮車。

玉珠峰這座山圓圓的,看起來很簡單,卻給了他們一個下馬威。

好不容易花了7天把大本營建立起來,5000米的海拔高度卻讓大家的身體起了高原反應。

所有人頭痛欲裂,而李欣簡直是吐得天昏地暗,在此情況下,李欣隻得在一名團隊骨幹的陪同下撤退。

▲1992年山鷹社挑戰念青唐古拉中央峰,山鷹社早期使用的木質柄冰鎬,中間黃色衣服的便是曹峻。

圖片來源:儲懷傑

玉珠峰的攀登最終取得了成功,不過,由於沒有經過學校同意擅自行動,分管學生工作的副書記告訴曹峻:先寫檢討,再開慶功會!

玉珠峰登頂後,曹峻成為了北大登山協會的第二任社長。

為了讓更多人加入這個社團,曹峻將社團的名稱從冷峻的『北大登山協會』改為了『山鷹社』。

更名之後,山鷹有了更高的目標,6000米拿下了,他們想去征服7000米,去登慕士塔格峰。

幾個大學生想去登慕士塔格,最先需要解決的就是資金問題。

90年代初,一名普通職工的月薪不過幾十元,因而動輒上萬元的登山費用,隻能靠拉贊助來獲得。

曹峻三人抱著一本厚厚的黃頁,對著上面的電話挨個打過去,詢問對方有沒有興趣提供贊助。

吃到一個又一個閉門羹後,曹峻並沒有心灰意冷,而是決定換種思路繼續試試。

1991年,209米的京廣中心在北京國貿一眾建築物裡拔地而起。

彼時,改革開放剛剛走完第一個十年,民間對登山還沒什麼認知,對於大學生去登山更是感到新奇。

有新聞價值就會有曝光,有曝光就有廣告效應,這也為拉贊助提供了不小的便利。

在日資企業和美資企業比較密集的國貿,曹峻一行人拎著厚厚一大摞活動資料,上樓挨個敲門詢問。

一些日資企業中出身高校登山社的人,願意以個人身份出資贊助。

其中,贊助的大頭來自美資企業可口可樂。

幸運的是,團隊中恰好有在北大學習中文的美國留學生Jon Otto。

曹峻便馬不停蹄地拉著Jon一起到可口可樂刷臉,順利地談下了這筆贊助。

▲1991年慕峰攀登隊合影,左一儲懷傑,左二曹峻。

圖片來源:儲懷傑

然而,攀登慕峰險象環生,這也讓初出茅廬的山鷹第一次認識到了雪山的威力:攀登未始,一名隊員高反下撤,被診斷為急性腦水腫;攀登路上,兩名隊員在山上失聯長達7天;另外兩名隊員在海拔7000米處被困,沒有睡袋硬抗了一夜。

回京的列車上,不比以往的歡聲笑語,高傲的山鷹沉默了,隊員們甚至一度以為團隊面臨解散的危機。

但這遠不是山鷹歷史上最黑暗的時刻。

2002年,5名北大學子因雪崩而長眠於希夏邦馬西峰。

一時間舉國嘩然,批評和質疑聲如暴風驟雨般向山鷹社襲來:『北大應該為五名學生的生命負責!』『大學生就不應該去登雪山!』『難道非要拿自己的生命做賭註才能證明自己的偉大嗎?』

方翔回憶道,事故發生之前,他從山鷹社內部感覺到一點較勁兒的氣息。

尤其在1998年北大登卓奧友峰成功後,後來者總想要比前人更進一步,但這也算是人皆有之的競爭欲。

▲2002希夏邦馬西峰雪崩遺跡。

圖片來源:影片《巔峰記憶》

1999級的方翔那時在山鷹社負責裝備管理。

恰逢畢業實習,方翔選擇放棄去希夏邦馬的機會,卻在事故發生後以另外的方式參與其中。

事故發生於8月7日,從8月到9月,活著回來的隊員們都陷入了一種極度頹廢的狀態中。

『山鷹社是不是要沒了?』這個問題不斷盤旋在所有隊員的頭腦中。

而北大卻令人意外地展現了它獨有的魄力,山鷹社沒有被取締,『北大的校訓就是‘思想自由,兼容並包’,這是北大百年的精神傳承,五四運動從這裡開始不是沒有緣由的』方翔說。

從8月中起,那段時間,山鷹社頻繁召開研討會,復盤、分析事故的始末和原因,會議常常開到深夜,方翔也時有參與。

開完會,大家便編寫會議報告,寫出的材料摞起來足有七八公分厚。

▲玉珠峰。

2003年,山鷹社決定回到起點重新來過,重登玉珠峰。

為了避免再次出現希峰的悲劇,這年5月起,山鷹社開始執行一項答辯制度——在活動成行之前,山鷹社的活動安排要面對嚴格的審查答辯,委員會將對項目計劃百般刁難,但凡有半點疏漏,整個計劃便要從頭做。

『北大將始終支持登山隊員』時任北大黨委副書記的王登峰在面對東方網的采訪中說,『山鷹社雖由於不可抗力因素而遭遇重大挫折,但隊員們挑戰自然、超越自我、勇攀高峰的拼搏精神不應遭遇挫折。

山鷹社在此之後會變得更加堅強,更加成熟』

雖然山鷹社從希夏邦馬山難的動蕩中幸存,這個事件對於社會的影響卻在持續發酵。

在那個QQ才剛剛起步,新浪微博還未問世的年代,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大學生是否應該去登山』這個問題持續出現在人們的討論聲中。

這個問題甚至出現在了學生的試卷上。

2002年,正在上高中的周鵬盯著試卷上的作文題目,百思不得解。

『這些人都考上北大了,幹嘛去搞這麼危險的事情?』周鵬回憶說。

但正是這次山難引起了周鵬對登山的好奇,2004年,周鵬從湖南考到了中國農業大學,本來想著可以坐辦公室的周鵬,卻加入了剛成立不久的峰雲社。

▲峰雲社2022年夏羌拉攀登活動合影。

圖片來源:農大峰雲社

說來奇怪,山鷹社經歷的悲劇不但沒有讓各大高校明令禁止登山。

反而湧現出一批大學生登山組織,新千禧年伊始,人大『自遊人』、北航『凌峰社』、廈大、上海交大等登山社團紛紛成立,老牌勁旅中國地質大學《武漢》登山隊也在2003年完成了重建。

大學生的身影開始活躍於眾多5000-6000米的山峰:6330米的唐拉昂曲峰、6590米的桑丹康桑峰、甚至7117米的念青唐古拉中央峰。

農大峰雲社也在2003年宣告成立。

彼時的農大校長陳章良正是希峰山難發生時的北大副校長。

不同於由學生發起的山鷹社,峰雲社是由這位開明的校長牽頭成立的。

有了校方的支持,峰雲社建立不久就獲得了一面攀巖墻作為訓練場地,但起步總是艱難的,周鵬和社團訓練的操場由煤渣鋪成,跑上一圈就灰頭土臉;使用的裝備也是向山鷹社和中登協借來的,短柄的行走鎬系上腕帶便當做技術冰鎬使用。

▲峰雲社的隊員們在為2022年夏季的攀登進行繩索訓練。

圖片來源:農大峰雲社

第一次跟學校社團去登山的印象也非常糟糕。

對登山一無所知的周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冰爪和安全帶應該怎麼穿,啟孜峰攀登路上,周鵬一邊爬一邊犯惡心,直到頂峰前連吐兩次,才感覺舒服了點。

登頂回來後,周鵬心想『再也不來登山了』

可就像所有登山愛好者一樣,周鵬很快就打了自己的臉,不僅又跟著社團回到了山裡,還成為了峰雲社的第三任社長。

在社團中地位的提升讓更多的擔子落在了周鵬的肩上,從計劃活動到項目落地,參與感變強,周鵬開始感覺到登山是一件有意思的事兒,也愛上了那種專註於攀登的感覺。

2006年末,聖火傳遞進入高校選拔,周鵬瞄準了攀登珠峰的機會報名參加,還有一人也入選了集訓隊,和周鵬住在同一寢室,這個人戴著副眼鏡,每晚翻譯著一本名為《極限登山》的英文原著,那個人就是嚴冬冬。

彼時已從清華畢業的冬冬憑著一紙介紹信加入了珠峰集訓隊。

▲2007年珠峰火炬選拔時,周鵬《右二》在珠峰腳下的留影。

圖片來源:農大峰雲社

脫產集訓並沒有為周鵬帶來想要的結果,周鵬最終沒有獲得攀登珠峰的機會,不過,兩年集訓的枯燥壓抑也讓他明確了未來的方向。

在珠峰集訓隊中,周鵬和其他學生都是『被幫助的對象』,在冬冬的翻譯稿中,他開始認識到另外一種攀登——小團隊、快速、輕裝,不需要別人的幫助,從此,他開始對登山有了不一樣的向往。

2009年,周鵬和嚴冬冬兩人登頂幺妹峰,並開辟南壁中央直上線路『自由之魂』。

有前輩評價道:『這次幺妹攀登,也許將成為劃時代的標志。

從周鵬、嚴冬冬他們這一代人開始,中國有了真正意義上的自由攀登』

▲周鵬與嚴冬冬。

圖片來源:影片《自由之舞》

他們也許是高校社團、乃至中國民間登山發展的集大成者,他們一無所知走進社團,又身懷絕技的從社團走出。

2011年,他們在貢嘎以北的山域以阿式風格連續掃蕩了3座6000米高峰,其中嘉子峰更是在此後的10年中未有國人問津,直至2022年沉寂才被打破。

在那個社團如雨後春筍般湧現的時代,『自由之魂』的出現也許隻是個例,可他們的出現卻反映了一個蓬勃發展的時代,畢竟走出精英攀登者的概率是一個常數,隻有參與攀登的人數越多,才越有可能出現新的『自由之魂』。

然而時代並不總是線性發展。

『為什麼想要去爬山?』從大一到研二的六年時間,袁珮耀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和很多人一樣,一開始,珮耀隻是單純被山吸引,覺得特別好看,所以自己想去爬一座。

不過現在,這不再是她的唯一答案。

2017年夏,得知自己被北航錄取後,珮耀迫不及待地在網上搜索『北航 登山社團』,在九月開學前就加入了凌峰社的QQ群。

當年,凌峰社的QQ群還是隻有幾百人的安靜的小群;現在已是有1252人的大群,99+的消息是常態。

▲QQ群可容納更多成員,也可以保留出隊、裝備教學等相關文件,於是,QQ成了凌峰社線上交流的主陣地。

圖片來源:北航凌峰社

那是一段十分美好的時光。

那一年,她和隊友們有些像『連體嬰』——七八個人總一起殺到食堂吃飯、到教室自習,日復一日。

『那是一種對每一個人都特別信任的感覺』珮耀回憶,在那之後的這些年中,都不再有第一年在登山隊的體驗。

2019年5月4日,和凌峰登山隊一起,珮耀登頂了自己人生中第一座雪山——崗什卡,又緊接著在8月登頂了阿尼瑪卿山。

沖頂那天的情形對珮耀來說仍記憶猶新:拖著『僵勁不能動』的四肢疲憊地向前走了很久很久後,之前漆黑的地方忽然明亮起來——太陽出來了。

冰爪所觸之處從模糊的黑變為清晰的白,目光所及,幾乎沒有一塊石子。

感到自己本快結冰的血液被陽光喚醒,珮耀抬頭,隻見遠方陡峭的山脊上流下溫暖而聖潔的淡金色。

她想,那或許就是人們常說的曙光。

但她沒想到的是,全國的戶外社團,都即將迎來一段沒有光的日子。

▲沖頂前的傍晚,珮耀和隊友一起在山下堆雪人,雪被染成漂亮的粉紅色。

圖片來源:北航凌峰社

2019年12月,新冠疫情爆發,許多行業因這場無硝煙之戰而陷入停滯,凌峰登山隊也取消了在2020年夏的雪山攀登活動,這是登山隊自2005年攀登青海玉珠峰以來『凌峰大事記』中罕見的空白。

空白,意味著沒有合適的人擔任新一年的隊長,意味著傳承的火焰或將熄滅。

對一個高校的戶外社團,尤其是登山隊來說,這種『斷代』十分令人擔憂,它甚至可能導致隊伍的消亡。

『那真的是很艱難的一年』珮耀回憶道。

每位成員在參與第一次雪山攀登前都必須經歷冬訓,可有經驗的老人已經畢業,很多新人甚至連冬訓都沒有參加過,第一次接任隊長的珮耀孤立無援。

那年登山隊預備隊黃草梁的拉練,是她第一次自己一個人帶兩日徒步,手把手地教登山隊的十幾個萌新,這讓珮耀感到生理和心理的雙重疲憊。

飯後,珮耀去山坡上用網,發完消息準備離開時,發現其他隊員早就開始打牌。

看著熱鬧喧嘩的營地,珮耀發現隊員並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在不在。

在她愛的群山之中,她第一次產生了懷疑:帶隊付出這麼多,真的值得嗎。

『我身上綁著十幾條人命呢』。

要對別人的生命負責,這是一種在文明社會很難有的心理壓力。

轉變為隊長,對珮耀來說是沉甸甸的擔子。

『說實話,帶山隊這件事,到後期已經有些痛苦了』對於她自己,爬更高更難的山是一直想做的事;但對於她帶的隊員而言,每一年都是他們爬的第一座雪山。

於是,做隊長,讓登雪山這件原本是輕松快樂的事,帶上了某種無形的難以承受之重。

黃色的樹林裡分出兩條路。

《註:出自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未選擇的路》》

其實,珮耀原本並沒有當隊長的打算。

彼時,她正忙著面試和畢業,關於未來的迷茫與壓力也使大四生活顯得不那麼輕松。

隻是當時的隊長在組織管理能力和戶外技術上略有欠缺,讓珮耀有些放心不下。

但這並不是唯一的原因。

▲凌峰社裝備室的書架,第一排擺滿獎杯獎狀;第二排的相框裡,是一代代凌峰人的青春模樣。

圖片來源:北航凌峰社

『你以後會不會來帶登山隊?』這是在登山隊面試時,每一個人都會被問到的問題。

當珮耀還是萌新時,她的回答是,會盡己所能幫登山隊的下一代,她也是這麼做的:在2021年冬訓帶新人攀冰時,珮耀就和自己說,差不多了;2021年帶新人登哈巴雪山,讓傳承之輪重新轉動,珮耀又和自己說,可以了;可在2022年,珮耀又作為安全和技術輔導員參加冬訓,同年夏天又帶隊登了那瑪峰和烏庫楚。

總是準備退出,但又無數次打臉,是不舍,也是她作為一名山隊隊員的情懷。

『這是我應該還給社團的』珮耀說,她在這裡攀冰,在這裡登雪山,從社團學到的和收獲的,都要還回來。

在社團中參加攀冰和爬雪山的成本遠低於商業隊,不是因為社團有把價格降低的『後門』,而是因為,那些原本應由向導和專業教練做的工作,完全由社團內的老成員來無償付出。

對這些人來說,他們完全有能力、也有裝備去攀難度更高的山,或是走更有意思的線,但是他們還是選擇了在社團『打白工』。

究竟是依靠一位隊長而僅能輝煌三四年的一現曇花,還是由無數人在放棄部分個人發展後開出的永生之果,這些人的存在,決定了一支校園登山隊的命運。

珮耀覺得,自己完成了疫情時代留給自己的『歷史使命』:打磨一套完善且可延續的活動方案。

站在老成員的『肩膀』上,珮耀通過完善新人培養機制,找回了多年前的隊伍氛圍與成員間的凝聚力,並持續挖掘有潛力的新人。

『山隊未來三年的隊長人選都不用愁了』珮耀笑道。

▲從『冬訓生存手冊』到『雪山穿衣指南』,珮耀笑稱凌峰的登山隊總有『媽媽般的關懷』。

圖片來源:北航凌峰社

對於珮耀來說,選擇當隊長,實際上也是一種與社會主流價值觀的抗衡。

『為社團做一些事情,收獲快樂的時光,讓自己不要那麼追求效率和精致利己』這些雖然沒法寫在簡歷上,但在珮耀眼中很值得。

『為什麼想要去爬山』這個問題,似乎已經不再需要回答。

北京地鐵不再有佩戴口罩的要求,意味著一個時代的落幕,也昭示著高校戶外社團的希望。

社會對戶外的關注開始增多,小紅書等社交媒體對相關戶外運動的宣傳,也讓更多人有了體驗戶外運動的興趣。

但從社團發展來說,整體的戶外水平依舊未有好轉。

在2020年前,紅螺三險的徒步線路還可以在國慶假期作為社團線面向全校同學開放,而現在,隻有登山隊在拉練時才敢選擇這一線路。

這是社團未來發展亟待解決的問題。

▲五一前夕,裝備室裡為大五臺出隊準備的物資。

圖片來源:北航凌峰社

對於登山隊來說,後疫情時代的2023年,和往年一樣,又和往年不一樣:登山隊需要一名新隊長傳承下去,可疫情前就開始參與社團活動的老社員們隻剩下最後一批。

珮耀在尋找的人,需要承受特別大的心理壓力。

從戶外能力、組織管理能力和責任感上有代代傳承的保證,但性格、經驗和年齡上的青澀始終是一個坎。

不過珮耀已經找到了合適的人選。

新隊長虛心好學,經常去找登山技術視頻觀看學習,以防培訓出現紕漏。

雖然進行指導時非常嚴厲,而在私下他卻總是欣慰地喃喃:『更能吃苦,訓練有素,整支隊伍越來越像一支正式的登山隊了』。

壓力,促使著此間少年的成長。

『我也算是為隊伍留下了火種,』珮耀想,盡管不舍,自己還是會慢慢退出,『我的歷史任務完成了,接下來就看他們了』

▲操場大鐘下,幾乎每晚都有凌峰人夜訓的身影。

圖片來源:北航凌峰社

『我讀了北大山鷹社的書,叫做《八千米生命高度》,就發現原來大學生也能做這些事情,非常熱血,令人很眼紅、很羨慕。

然後我覺得北外就是需要、就是缺這麼一個社團』

2022年9月,剛入學的方湛加入了很多個社團,但始終沒有找到一個與戶外運動完全契合的組織團體。

加之以前也萌生過創社的想法,方湛想著,『能不能創造一個具有北外特色的‘山鷹社’』。

▲社團招兵買馬的階段,8264也曾是方湛的陣地之一。

在『文』勝於『武』的校園氛圍下,戶外社團的準備工作進行得並不順利。

方湛一邊在互聯網校園墻上招攬社員,一邊又在現實校園墻上四處張貼自印小廣告,甚至連指導教師的選擇都是在參加學生工作時偶然聽到。

方湛回憶道:『當時隻知道有一個姓‘葉’的老師,具體是誰不知道,就在企業微信上找,然後就看到他企業微信的頭像,是他在登山時候拍的一張照片,我們就迅速聯系了他』葉老師非常熱心,但由於接觸戶外運動也僅限於徒步,社團實際活動都要由方湛策劃並負責。

10月,踩著團委審批的截止時間,方湛提交了所有資料,親歷且見證了這一歷史性時刻——北外戶外社團正式成立。

建社以後,方湛需要迅速提升自己的技術,並且根據社團規劃,需要早日訓練出能夠攀登技術型雪山的水平。

鑒於此,方湛每天都會花兩到三個小時來閱讀加思·哈廷的《攀登手冊》以認識、理解了一系列登山技術。

為了提升技術的規范程度,方湛還參加了中國登山協會組織的首都高校聯合攀冰冬訓培訓。

▲首都高校聯合攀冰冬訓培訓。

圖片來源:方湛

今年1月,方湛帶著一位北外登山隊的成員、一位網約的研究生隊友,來到了自己兩個月前眺望過的雪寶頂。

這一次攀登,他和兩名隊友一起,采取了完全自主攀登的方式,『我們經過最後一段650米長的冰雪坡面時,感覺像走了兩個小時』

2023年1月27日13時34分,方湛帶著寫有『北京外國語大學登山隊』的旗幟站上岷山主峰、海拔5588米的雪寶頂。

這是『北外登山隊』的名字第二次站上技術型雪山,也是方湛第一次重要的技術突破。

登頂的剎那,終於突破了山中行軍的壓抑,方湛感到天地都變得開闊起來,迎接著肆虐的高空風,內心除了喜悅,更多了一絲『一覽眾山小』的平靜與從容。

他向右手邊望去,不遠處就是都日峰和它標志性的大雪坡。

『太陽已經完全出來了,天空水洗一般澄澈,呼嘯的高空風唱著自己的歌。

我們已經累了,但是每個人都默默地按部就班進行操作,蘇丹的眼睛裡甚至流露出一股淡淡的喜悅——所有人都已經準備好了。

Alle gegen die letzte Piste!《讓我們一起來吧!》』

山腳下,三人小組再次分別。

方湛是學葡萄牙語的,葡語裡有個詞叫『Saudade』,說得正是他離開每座山時依依不舍的感情。

他留下北外的旗幟,和其他團隊的貼在一起,好像也沒有什麼不同。

2023年春天,回到解除疫情封鎖後的校園,每個星期一的晚上,方湛都會獨自制定起未來一周的訓練計劃。

所有計劃精確到小時,技術訓練精確到具體內容。

校內訓練的場地幾乎每周更換,似乎無論逃到哪裡,都逃不掉安保老師的驅趕。

『我們上一次訓練,就在逸夫樓和阿語樓之間那個通道,通道直走右拐有一個外掛樓梯,那樓梯上面有兩個錨點,特別結實』然而下一周的同一時間,樓梯處又沒了登山隊的蹤影。

攀巖館的練習,實質上是方湛一人在巖館辦了卡、買了課。

所謂的『攀巖訓練』,往往是一人上課,邊上坐了四五個人觀摩。

待教學結束、教練走去教其他的學員,再一齊湧上去使用自動保護器的線,練習運動攀。

但方湛發現,與協調訓練時間、場地相比,最難調動的是社員們的主觀能動性。

雖然他在每周訓練計劃的文檔首行都加粗寫著『如此頻繁地開展活動,主要是為了適應大家的時間安排,因為希望更多同學參與進來,提高效率』。

然而,多的時候有6個人同時參與,少的時候可能就2個人,甚至遇到過全都不來的情況。

▲方湛代表北京外國語大學出戰山鷹社組織的比賽。

圖片來源:方湛

其實,方湛早就明白,山鷹的種種輝煌難以在今天輕易復制,規模、系統、記載、傳承…但學生社團的動人之處卻始終相似:

『大多數人以後還是會去從事他們要從事的,翻譯、外交官、學術研究等等,但是,當人們回首,就像那些山鷹社的老隊員去回望,他們人生中最自由、最無拘無束、最浪漫的一段時間,是在山鷹社度過的,他們會有這麼一種山鷹社的情結』方湛也想通過社團創造一種情結。

這樣,攀登便不再是攀登者一人的樂趣,而是一群人共同享有的最好的時光。

方湛規劃著,在當社長的這段時間裡,他們要登上的要麼是瓊穆崗日,要麼就是希夏邦馬西峰。

『之前北大出過山難——‘7292’,他們出事以後好像就再也沒有人攀登過,我們想以後去攀登這座山,紀念一下這座山』

當然,這種情結也面臨著現實的挑戰。

距離最初『創造一個具有北外特色的‘山鷹社’』的想法,才過去不到一年的時間。

雖然方湛無比篤定地認為:『這個社團在一開始就要成為一個能登山的社團,而不說他在發軔的階段就變成一個徒步社團』但社團訓練如何規范地組織、社團技術如何有效地傳承、社團成員如何培養凝聚精神已然成為了令方湛暫且苦惱的問題。

▲在虎峪舉辦的首都高校聯合攀冰冬訓,老師正在講解揮鎬技術。

圖片來源:方湛

實際上,這些瑣碎的問題聚集起來,或將決定北外登山社的命運走向:對於這類年輕的登山社團來說,初生牛犢般的沖勁和生命力無疑是其優勢。

可若僅具有這些,便隻是一個在少數戶外能力強的隊長帶領下的戶外愛好者小圈子,他們或許能挑戰更高的山、更難的線,但一旦這些領頭者畢業,一切便成為『曾經的輝煌』。

文學作品中,山鷹的形象總是獨行;而在這裡,獨自高飛的鷹無法帶來一代又一代的展翅。

建立起一個較成體系的隊伍、找到願意接續傳承之火的人,這或許是方湛未來三年所要持續面對和思考的問題。

北大未名湖畔,巖壁下人頭攢動。

巖壁上一男一女正沿著人工巖壁向上攀爬,巖壁下三兩人一組爭分奪秒地支起帳篷。

這是高校戶外技能大賽的比賽現場,這項賽事包含抱石、難度、繩索技能和越野四個項目,匯集了全國各地的高校戶外社團,許多參賽的同學是在忙碌的學習生活中抽出了三天時間飛到北京參賽。

從2004年起,山鷹社每年都會舉辦這項賽事,在疫情期間,這一賽事已經連續停辦了三年,今年,是賽事恢復舉辦的第一年。

仔細看看體育場鐵絲網上懸掛的旗幟,除了顯眼的『山鷹社』以外,還有來自全國各地的高校——重大、北航、農大、廈大、地大…

▲高校戶外技能大賽的現場,難度攀巖項目正在進行。

有人說,大學是社會的一個縮影。

那麼,高校登山群體的現狀也便是當今攀登人群的一個縮影。

在這縮影之中,還有許多人們看不到的角落。

有些角落是灰暗的。

老牌勁旅中國地質大學《武漢》的登山隊『山銘志』,如今已不復存在。

註銷處分的通知書如今在網上依舊可查,落款時間為2015年12月22日。

地大如今依舊有學生活躍於雪山,卻苦於無法找到組織,有些同學甚至隻能去表白墻搖人登山。

也有一些角落是光明的,例如從建社至今便一直穩步發展的廈大登協,雖不及山鷹社的耀眼,卻也從未停止走向山野。

2015年,他們登頂了格拉丹東;2016年,卡魯雄峰。

今年冬訓完成鷹鴿嘴峰後,他們似乎又在計劃著什麼大動作。

時代依舊處於高度的動態,一屆學生畢業,一屆新生入學;一個社團沒落,一個社團新生;一代攀登者老去,一代攀登者崛起。

世界總在變化,但年輕人心中的火焰、眼中的銳意從未改變。

很多人問珮耀,今年還來爬山嗎。

『如果是現在,我肯定會說,不幹不幹,我都要工作了,還來什麼山隊呀』

『但如果上山前你來和我說,耀姐,我們要爬金銀山了,還缺個人,你來不來。

那我肯定還是會說,』珮耀抬眸而笑,『來!』

采訪/撰文|孟祥、張逸菲、趙欣怡

編輯|文森

版面設計|V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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