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我去爬山,陽光明媚的天氣讓我大意了,加上新朋友見面異常興奮,根本沒注意腳下的爛泥地。
隻感到腳腕仿佛轉了360度,還聽到啪一聲,我想,完了,骨頭不是斷了吧。
我劇痛了大概30秒的時間,在第一次見面的朋友H面前,齜牙咧嘴,還發出類似某種動物的哀鳴聲。
這種本該是全神貫註的時刻,我開了一小會兒差,思考了一下,這個意外會不會成為我和H的友誼進程中重要的粘合劑。
然後突然就不痛了 – 零疼痛,前提是我完全不能去動我的腳。
身體就是這麼神奇。
那天在 Ochil Hills 山腳的停車場拍的照片成為了這次爬山唯一一張風景照,其餘的都是各種角度的我的腳。
我們當時才爬了10分鐘,所以離山腳不遠。
但我發現自己站都站不起來,下山不太可能,除非我選擇坐在地上一點點滑下山。
去年冬天我上了一座結冰的山後發現下不去了,逼急了用的就是這招,可惜了那條褲子。
但是現在這種情況,滑下去的時候也可能會造成二次傷害。
H不愧是爬個小山丘都背著醫藥箱和防風袋的人。
她很有經驗地說,這種情況下,我們應該打電話給登山救援隊的人,讓他們把我帶下山。
可是我想象中,登山救援隊救的應該是深山老林裡受重傷,迷路的人啊,不是我這種來爬城郊公園崴了腳的。
我怕給別人添麻煩,也怕別人嫌棄我浪費公共資源。
但我更怕疼,於是同意了。
H隨即撥通了999《英國急救電話》,為了方便調控資源,聯系登山救援需要通過警察。
我更緊張了,我居然驚動了警察!但電話那端絲毫沒有質疑我們聯系救援隊的正當性,在確保了我們的情況並不緊急之後,他們告知救援隊一小時內能到。
我有一絲興奮,本來就是一個網友見面,爬個小山的日子,如今又是警察又是救援隊,我作為整個行動的中心人物,意識到自己正在經歷一個不同尋常的一天。
好吧,交了那麼多稅,就讓我大大方方享受一次這個公共服務。
畢竟,疫情三年,即使身體幾次不適,我都沒去見過一次家庭醫生,就是怕給醫療系統格外的壓力《加上懶》。
今天,我就麻煩一下別人,集中使用一下我積累的人品。
本來的爬山計劃現在變成了等待救援,我對H心有愧疚。
為了不讓她覺得麻煩,我開始搞笑。
這是我唯一能做的 – 我希望至少她陪我等救援,送我去醫院整個經歷都很愉悅。
我喜歡黑色幽默,這時正好有了用武之地。
我調侃我對骨折的著迷《前段時間我總喜歡問我身邊各個年齡段的人,他們有沒有骨折過,並得出結論,一個人一輩子總是要骨折一次的》,『向往』《我時常想象我骨折時的壯烈場景,也希望早點骨折,趁年輕恢復快點》和預感《我最近跳街舞的時候,總是有種我很快就會因傷暫別舞池的感覺》。
H本來憂心忡忡的臉終於舒展開來,笑說這是她最刺激的一次網友見面。
我們拿出準備在山頂吃的三明治,巧克力,就地野餐。
不少來往的登山客們跟我們開玩笑道,』這就休息了?『在他們看來,在離入口10分鐘不到,視野也不開闊的野道上歇著是個奇怪的選擇。
他40歲左右,高個子,身材偏瘦,是那種耐力性運動員的瘦。
穿著薄薄的運動服,從山上跑下來。
我覺得他應該戴了副運動型墨鏡,他給我那種很酷的感覺,但我不記得了,我的影像型記憶能力非常差。
我隻記得他的臉非常和善。
他朝我們走過來的姿態就讓我覺得他是特意來找我們的。
』你好,我是登山救援隊的,聽說你受傷了?今天我正好在山上跑步,我也是一名家庭醫生,你願意讓我看一下你的腳嗎?』
還有這麼巧的事情?受傷第一時間就能看到醫生,也許還能省了我去醫院的時間?想到去醫院要等幾個小時才能見到醫生我就頭皮發麻。
他按了按我右腳不同的部位,問我疼不疼。
然後他讓我嘗試站起來,讓右腳受力。
他說我很可能沒骨折,但傷得不輕,還是要去拍個片子。
既然醫生都這麼說了,我就安心得去醫院吧!
我不放心得問他,我這種情況讓他們來救援是不是太大題小做了。
『不,你做的是非常正確的選擇。
你自己下山很容易造成二次傷害。
實際上我們的救援任務,80%都是腳崴了的登山者。
其他的隊員很快就會趕來,到時候可以用擔架帶你下山。
但我覺得,我們可以嘗試一下,我在一邊支撐著你,另一邊用那根木棍撐著,你受傷的腳不要著地,單腿走,怎麼樣?』
“好,我試試!『
B比我高不少,為了不讓我尷尬,他的右手提著我的褲子,而不是放在我的腰上。
我叫他不要介意,怎麼方便怎麼來。
我沒說我被人提著褲子真的不好受,更是沒風度。
我們艱難地走了不到10米就得停下來休息一下,進度很慢。
B思考片刻,提議道,不如試一下他直接背我下山?
30多歲的人被一個陌生人背起來的感覺好像返老還童一般。
突然之間我離地面半米高,讓我想起從前騎馬下山的體驗,我總覺得我們隨時都會失去平衡,一起翻滾下山。
我想長頸鹿下山的時候是不是也有這種感覺。
B很穩,每一步都走得謹慎。
『這是我今天第二天上山了。
今天早上和一個朋友來跑了一圈,回家之後發現天氣越來越好了,不想錯過這大晴天,我就又來跑了。
背你下山可是特殊待遇,主要是你比較輕。
『
我輕?可能在英國算是很輕了,但我看他比我也重不了多少。
』我最近在讀K2登山救援的故事,哪知道今天自己就被救了。
『
』是嗎?其實我曾經在珠穆朗瑪山腳的醫療救援隊裡工作過。
但是K2可危險太多了。
『
』是啊,K2聽起來好可怕。
珠穆朗瑪相比之下更像是一個旅遊目的地『。
我努力利用嘮嗑來分散我『救命恩人』的注意力。
『你看,這是野韭菜,用來包餃子吃很不錯!』我繼續找話題。
『我老婆也會采來做pesto』我心想,真的是會過生活,親近自然的人呢!
越靠近山腳坡越陡,我的心也被提到嗓子眼。
我突然在想B背我下山這個決定真的好嗎?萬一我們摔了一跤,我的腳肯定要疼死。
不過他有征求我的意見,是我自己同意的 – 那種情況下不同意是不是有點太厚臉皮了?
就在我們到達路邊的小溪時,B的隊友們來了。
每一個都神采飛揚,好像來參加一個聚會。
看到B背著我,他們都打趣說道,『這真是特殊待遇!』
『我們在山下看到一隻超級美麗的貓頭鷹,所以耽擱啦!『其中一個隊員興奮地跟我分享她拍的照片。
一隻褐色的長耳鴞站在離地面不遠的枝頭上。
『我的同事會開車把你帶去停車場。
我的車子停在另一處,如果等下見不到你,祝你好運!』B說。
我被他的同事們包圍著,我來不及說我有多麼感謝,在下山的過程中我好像也說了無數遍。
“再見!『我隻來得及加這句。
我有些舍不得B給我帶來的那種實實在在的安全感。
我上了救援車,司機也是救援隊隊員。
他和其他隊員一樣,也是興高采烈跟我問好,好像我是一名勝利歸來的勇士。
『你們都是志願者嗎?』
『對,所有的救援隊隊員都是志願者』
『哇,你們真的是太讓人敬佩了』
『哈哈,這都是我們喜歡做的事情。
很多隊員自己就是登山愛好者』
『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這麼點小事,麻煩你們周末的下午趕來這裡』
『完全不用不好意思!大家都很高興能有機會聚一下。
而且今天下午我本來是要整理花園的,是你拯救了我!』
我們一起在停車場等H走路過來,期間陸陸續續來了更多的隊員。
每次新來一個隊員,已經在場的隊員們就會對他說,『你來晚啦,錯過了驚心動魄的救援行動!』沒有一個人露出不耐煩的樣子。
那一張張充滿快樂和目標感的臉,讓我有種在看英雄們的感覺。
剛摔下來那一瞬間,雖然很痛,雖然一步都走不動,我還是覺得隻是崴到腳了,不用去醫院。
不過那』啪『的一聲讓我心有餘悸,萬一骨折了呢?
我坐在地上等救援的時候撥通了111《 英國的非緊急醫療電話》。
電話那端的醫生/護士問了我一系列問題來確定我的症狀多嚴重,最後的結論是我應該去就近的醫院拍X光片。
能在意外發生第一時間得到專業的幫助,即使隻是通過電話,還是讓人鎮靜不少,不用自己做決定,只要照做就好。
後來B檢查了我的情況後,雖然覺得我沒骨折,還是建議我去醫院確診。
原來即使沒有骨折,扭傷嚴重的話還是需要去醫院接受治療。
但我不需要去急症室,而是醫院裡的『輕傷診所』。
我一直聽說英國的急症室要等很久才能見到醫生,除非你真的有生命危險,所以我千方百計想避免去醫院。
但是輕傷診所不一樣,它專門處理輕微刀傷,燒傷,撞傷和蚊蟲叮咬,旨在幫助醫院分流,讓更嚴重的病患盡快在急症室接受治療。
下山後,H開車帶我去最近的城市看醫生。
醫院裡輕傷候診室幾乎沒有人,H幫我去拿了一輛輪椅,推我去接待處登記。
沒到幾分鐘我見到了護士,她簡單了解情況後,就推我去照X光。
我最喜歡英國的一點,就是無論你去哪裡,無論你在什麼處境,總能找到願意和你一起用搞笑來治愈這個世界的疼痛的人。
知道我是登山救援隊救下來的,從護士到醫生,都調侃我這個受傷故事太精彩了。
聽到我是被背下山的,他們更是眼睛瞪老大,然後不約而同加上一句,幸好你不重!
他們對H這個靠譜的網友也是贊不絕口。
H開車回家去拿東西了,我一個人在候診室等X光片的結果,耳機裡放著哈利波特有聲書,想著雖然先生在國外出差,接下裡幾周的時間我能在家裡呆著把7本書重聽一遍,也挺好。
我滿足地一邊聽書,一邊看著窗外的風景。
我從前總是害怕自己一個來醫院,害怕有一天受傷了需要自己照顧自己,但是我突然發現,原來我已經不一樣啦。
我對自己充滿了同情心,面對挫折也不是一味的懊惱 — 能被如此靠譜的一個人《我自己》照顧,我很安心。
這樣的轉變離不開英國社會溫暖的陌生人文化。
我知道,如果我有需要,總是會有人幫助我的。
這個信念在之後幾周的恢復期裡也得到了充分驗證:耐心等待我一小步一小步走到巴士站的公交司機,看到我在扶手電梯前猶豫不決後主動請我挽著他的胳膊一起下電梯的陌生人,還有所有在我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拎著購物袋時主動要為我提東西的過路人們,都讓我的出行充滿了感動。
過去,我父母總是給我灌輸一種觀念,就是世界上隻有家人靠得住,朋友什麼的都是假的。
我以前很反感這句話,現在想來隻覺得悲傷。
他們的成長經歷一定充滿了磨難和孤獨,才會讓他們有這樣黑暗的信念。
這個觀念裡還包含著一層含義,那就是『靠得住』是衡量人類關系的一個重要指標,可能是最重要的一個指標。
我從前也常常擔心,自己和先生兩個人在陌生的城市,沒有家人,如果出事了豈不是很無助?我還試過和特別靠譜的人交朋友,即使我並不享受和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就是為了以防萬一。
這種利用別人的心態,讓我很不好受,也讓我意識到友誼的第一要素就是歡樂。
後來我讀到一本書,叫『Don’t sleep,there are snakes』。
在這本書裡,語言學家Daniel Everett描述了亞馬遜深處一個叫Pirahã的部落。
大部分人對這個部落的興趣來自於它特殊的語言體系。
除了1和2,它的語言裡沒有別的數字。
如果你問一個Pirahã女人,她有幾個孩子,她無法回答你。
但是她可以告訴你她的所有孩子們的名字。
Piraha語言裡也沒有過去時和將來時的語法標記,Daniel Everett說這是因為他們的文化強調當下的經歷,而不是抽象的記憶或者想象。
但是最讓我感興趣的是這個文化對於尋求幫助的態度。
Piraha文化非常註重自給自足和個人自主權,他們會盡可能的不去向別人尋求幫助。
他們也不會主動地去幫助他人,因為他們很警惕自己的幫助會是一種居高臨下,家長式的幹涉。
這樣一個『傳統』的社會,卻有如此個人主義的文化。
我也是一個不願意麻煩別人的,但我從來沒有從自主的角度去思考過這一點。
我的不願意麻煩別人更多的是擔心會給別人造成困擾。
但是Piraha讓我看到自主的力量和魅力。
很神奇的,就這樣,我對生活在異國他鄉的擔憂很大程度上消失了。
我知道在最危急的時刻,路人也會伸出援手。
在沒有那麼危急的時候,我更願意自主解決,也許那樣會更麻煩,但我享受獨立帶來的那種輕松自由的感覺。
*本故事選自三明治『每日書』自由書寫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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